清晨,云鹿书院。

    许家借宿的小院里,许七安脸色苍白,拄着拐棍,站在屋中,望着许平志,说道:

    “二叔,咱们不必去剑州了,过段时间,你们就回府吧。”

    如今皇帝死了,京城最大的隐患已经排除,其他人物,包括太子在内,与他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,甚至太子现在恨不得给他送锦旗,以示感谢。

    再者,有了斩昏君的凶名,谁还敢惹许银锣?

    因此二叔一家非常安全,不需要去剑州避难。

    许平志“嗯”了一声,看着他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许七安转身,看向婶婶,从怀里取出一叠银票,道:

    “婶婶,这些年多谢照顾,以前我不懂事,性子冲动,你别见怪。银票是我的部分积蓄,你收好,一家人的吃穿用度,还靠你操持。

    “接下来,我要离京一段时间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。”

    婶婶抿了抿嘴,接过银票,轻声道:“银票我会替你留着,将来娶媳妇用。”

    那这些可不够,我的媳妇可多了........许七安嘴角翘了翘,转而看向许玲月,笑道:

    “大哥这次离京,可能时间要久一点,短则一年半载,长则三年以上,想来那时,玲月已经嫁人了。。可惜喝不上你的喜酒。”

    许玲月咬着唇? 美眸里蓄着泪水。

    十八岁的少女,宛如六月里摇曳在清水中的芙蓉? 清丽? 皎洁? 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这朵养在许家深闺里的娇嫩花儿? 对大哥即将离去的事实? 分外伤感。

    接着,许七安伸出手? 揉了揉小豆丁的脑瓜? 柔声道:“让大哥抱抱你,大哥从来没有好好抱过你.......”

    许铃音抱着大哥的脖子,大声宣布:

    “大哥,我会藏好鸡腿等你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又藏在鞋子里?那还能吃吗? 吃了会不会当场去世啊........许七安感动的揉着幼妹的脑袋,笑道:

    “在鞋子里藏几天,然后留给师父吃? 知道没。”

    许铃音用力点头:“嗯!”

    告别一家人,许七安离开小院,沿着山阶? 独自下山。

    “大哥~”

    身后传来许玲月的呼叫声,大妹妹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,朝着他背影喊道:

    “我想去灵宝观修行,我,我会等你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脚步顿了一下? 没有回头? 继续下山。

    屋子里,等许七安走后,婶婶望着手里的银票,轻声道:

    “老爷,我想起来了,大郎的生母,生下他之后就走啦。走之前嘱咐我,一定要好好把他抚养长大。我记得姐姐是个很好的人,温柔端庄,很好相处。

    “她当年握着我的手,嘱托我照顾大郎,说的那么诚恳..........我知道她当年抛下大郎是有苦衷的。”

    婶婶抬起头来,泪痕满面:“老爷,我养了他这么多年,他就是我儿子了。现在那人回来,要取他的命,我,我很难过.........”

    许二叔心如刀绞。

    ............

    灵宝观。

    许七安拄着拐棍,朝着守门的道童,微笑:“我要见国师。”

    来之前,他向监正打听过国师和地宗道首交手的情况。

    监正说两败俱伤,然后“呵”了一声:

    “业火灼身。”

    道童看了他一眼,道:“道首有过交代,如果许公子来找她,可劲直入内。”

    灵宝观已经对我开启长驱直入的权限,那洛玉衡呢?

    许七安心里嘀咕着,拄着拐棍进了灵宝观。

    来到僻静小院,轻车熟路的推开静室的门,只见蒲团上,盘坐一位貌美的道姑。

    许七安愣了一下,从她身上看见了善良的小姨,妈妈的朋友,邻居家的大姐姐等等,一系列形象。

    这让他吃了一惊,因为洛玉衡似乎有些无法自控,无法收束她的“魅惑”。

    对于一位二品高手来说,这显然不是好事,这意味着业火灼身的情况很严重。

    “想必你看到了,我的状态很糟糕。”

    洛玉衡红唇轻启,声音透着熟女独有的妩媚。

    “我明白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叹息一声:“来之前,我有洗过澡。”

    他这次来,除了探望洛玉衡的情况,其实也有“讨价还价”的想法,希望洛玉衡能宽限几日,待他容纳七绝蛊,如果身体状况好转,再兑现承诺。

    启料洛玉衡情况糟糕到这种程度。

    洛玉衡面无表情,继续道:“你误会了,我只是一具分身,三天之内就会消散,本体已经闭关了。”

    一时间,许七安分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失望。

    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,强行双修,只能是“小姨请自动”。

    这显然不符合他长枪所指,所向披靡的形象,会让洛玉衡看扁。

    但是,但是........她实在太诱人了。

    洛玉衡分身继续道:“双修需要一定的周期,一次至少七天,与地宗道首交战后,本体已经难以压制业火,又不知道你的情况究竟如何,为了自救,只能闭关,强行消弭业火。”

    一次至少七天,一次至少七天.........许七安满脑子就只剩这句话。

    有些吓到了。

    洛玉衡继续道:

    “此次之后,本体恐怕再难主动压制业火。所以,双修势在必行。业火每个月发作一次,下个月的今日,她会去寻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,她袖子一挥,桌面多了一枚折叠成三角形的黄纸符箓。

    “这是定位符,你收好它,一个月后,本体自会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说完,分身主动消散。

    这是害羞了?许七安拿起三角形符箓,默默收好。

    看来,弑君之后,洛玉衡彻底认可了他,决定和他结为道侣。

    之前,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和自己双修,是因为还没完全认可,毕竟道侣是一辈子的事,洛玉衡谨慎对待,人之常情。

    他去山海关之前,修为只是五品,对于一位二品高手而言,确实差了些。

    现在,许七安是三品,大奉屈指可数的三品武夫,足以匹配洛玉衡的身份地位。

    也好,一个月后我也准备好了.........许七安离开灵宝观,朝皇宫行去。

    .............

    韶音宫。

    闺阁铺设耗炭无数的地龙,室内深秋温暖如春,空气中弥漫着檀香,胭脂水粉味儿,以及女子幽幽的体香。

    某一刻,锦榻上,蜷缩睡眠的女子突然惊醒,翻身坐起,脸色苍白。

    “红,红袖........”

    她轻声呼唤,声音有气无力。

    趴在床榻边的宫女立刻醒来,柔声道:“殿下!”

    临安低声道:“水,我要喝水........”

    宫女立刻走到桌边,轻轻扫开或倾翻,或摆正的酒壶,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。

    临安殿下昨夜饮酒,烂醉如泥,酒喝多了,她也不耍酒疯,只是趴在桌边哀泣大哭。

    宫女们心里门儿清,公主这是借酒消愁愁更愁。

    昨儿夜里,太子殿下派人过来告之临安殿下,巫神教勾结陛下心腹右都御史袁雄,以及兵部侍郎秦元道。

    以巫术控制陛下,断大军粮草,把八万将士和魏渊害死在靖山城。

    许银锣一怒之下,斩陛下于京城之外。

    殿下听完,整个人就傻了,脸色苍白的去了东宫,似是找太子对质。

    她很晚才回来,接着就开始没完没了的喝酒,喝多了便大哭,哭完继续喝。

    宫女们看在眼里,心如刀绞。

    服侍临安殿下这么多年,从未见她这般伤心。

    想来不仅是最宠爱她的陛下驾崩,更因为杀父之人是那个男人吧。

    如今回想起来,红袖几乎确认,殿下是钟情许银锣的。

    这可如何是好,殿下还待字闺中,便受了这样的情伤,怕是要伤心很久很久。

    至于劝,她们是不敢的。

    奴婢就是奴婢,哪敢置喙主子们的事。

    “殿下,茶来了,您慢点喝。”

    红袖小心的捧着茶,递过来。

    临安捧着茶,魂不守舍的喝着,往日里灵动的眸子,混无色彩,黯淡无关。

    刚喝完茶,便有宫女来到闺房外,轻扣两下房门,低声道:

    “殿下,许银锣,来了..........”

    红袖立刻看向临安,只见殿下的眸子里,霍然间,绽放出夺目的神采,但在下一秒,缓缓熄灭。

    临安低声道:“不,不见他!”

    “是,奴婢这就去回复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.......”

    她又忽然喊住宫女,静默了几秒,低声道:“就这样吧。”

    房门外的宫女当即离去。

    ................

    韶音宫外,拄着拐棍的男人转身离去。

    数百名大内侍卫,如临大敌,握着刀柄,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,无人敢说话,更无人敢阻拦。

    许七安没有离开皇宫,转而去了德馨苑。

    清晨,德馨苑。

    在贴身宫女的服侍下洗漱,一个宫女捧着痰盂,一个宫女捧着铜盆和汗巾。

    怀庆刷完牙,漱口,把水吐进痰盂,再接过宫女递来的汗巾,细细擦了清冷精致的脸蛋。

    这时,一个小宫女疾步走进来,娇声道:“殿下,许银锣来了。”

    喜爱洁净的怀庆公主,立刻放下汗巾,妙目闪闪,道:“带路........请他去内厅。”

    她突然又改变主意,重新拿起汗巾,细细擦拭脸蛋,对镜顾盼,满意的微微颔首,这才带着宫女出闺房。

    她在内厅里见到了脸色惨白的许七安,他正坐在案边,眯着眼,品着滚烫的茶水。

    德馨苑的小宫女战战兢兢的侍立在一侧。

    “都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怀庆挥了挥手。

    小宫女如释重负,低着头,小碎步离开。

    没走几步,便听身后那位弑君的大魔头笑道:“这小宫女不错,殿下赏给我吧。”

    小宫女眼里含着一包泪,可怜巴巴的看向怀庆。

    怀庆面无表情的挥手。

    等宫女退下后,怀庆仔细审视许七安,道:

    “还有闲情调侃宫女,看来伤的不重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苦笑道:“这哪是伤势重不重能衡量的,我已经废了。”

    怀庆脸色顿时变的严肃:“监正都没办法?”

    许七安摇头。

    怀庆抿了抿唇:“到底怎么回事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就拉开衣襟,给她看胸口的情况,心脏处伤口狰狞,嵌着一根封魔钉。

    三品之下的武夫,受这样的伤势,只有死路一条。

    四品武夫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“这样的钉子,总共九枚,在我身体不同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苦笑道:“佛门的封魔钉,监正说如果强行拔除,我必死无疑。这一身修为,也废了。”

    “佛门.........”

    怀庆念叨着这两个字,俏脸已是如罩寒霜。

    以清冷淡薄闻名的皇长女,心里忽然涌起强烈的怒火。

    “佛门为何也参与此事?”

    怀庆收敛情绪,问道。

    闻言,许七安叹息一声:“是时候与殿下坦诚相见了。”

    怀庆眉头挑了一下,微微挺直娇躯,摆出聆听姿态。

    “其实,桑泊案里逃出来的封印物,一直就在我体内,那是一位佛门的叛徒。”

    怀庆目光凝固,微微张嘴,似是难以置信。

    开口直接抛出信息量这么大的秘密,怀庆脑子嗡嗡作响,既震惊又困惑。

    困惑和震惊,都愿意桑泊底下的封印物,为何会在许七安身上。

    妖族千方百计的解开封印,放出封印物,没道理拱手让人,其中必有原因。

    反而是听到封印物是佛门的魔僧后,怀庆仅是微微愕然,便迅速接受。

    因为这很合理。

    封印物本就与佛门有关,这是当初查桑泊案时,就已经确定的事。

    “至于魔僧为什么会在我体内,此事说来话长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又叹了一口气,有些事,说起来便让人忍不住叹息。

    他娓娓道来,把自己气运缠身,神殊附体,不当人子的生父是监正大弟子,窃取国运等等,一五一十的告之怀庆。

    既然已经和许平峰摊牌,那么自己这一身秘密,其实没有守的必要。

    尤其是天地会的众成员,经历了弑君这一案,相当于彻底捆绑,成为真正的伙伴。

    怀庆的表情很精彩,全程愕然到震惊,从震惊到难以置信,情绪随着表情的变化,一层层的得叠加。

    不过,在听到许七安能使用镇国剑,驾驭灵龙的原因是身负气运后,怀庆明显松了口气,像是某件一直担心的事,得到了解答。

    并且答案还算满意。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!”

    怀庆喟叹道:“这一切,都是因为竞逐天命..........”

    许七安点头:“殿下记得保密,这些事,监正并没有允许我透露出去。”

    怀庆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,听见许七安表情古怪的说道:

    “听那个狗东西说,我生母是殿下您的族人。”

    怀庆大惊失色,俏脸微变。

    “是五百年前那一脉。”

    五百年前那一脉.........怀庆再次如释重负。

    “所以我接下来,要外出游历一段时间,为大奉收集溃散的龙脉之灵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望着冰山雪莲般清冷矜贵的女子,轻声道:“殿下,多保重。”

    怀庆微微动容,柔声道:“许公子珍重。”

    她不再以“大人”来称呼许七安。

    许七安点一下头,忽然露出犹豫之色,道:

    “临安殿下似乎对我弑君之事耿耿于怀,殿下能否为我解释解释?”

    怀庆“哦”了一声,拖出长长的尾音,面无表情道:

    “许公子已经去过韶音宫了啊,在许公子心目中,临安果然是最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来了来了,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:明明是我先来的.........

    许七安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忽然听见小碎步靠近内厅,他怀庆默契的保持缄默,不再说话。

    俄顷,一位宫女进来,恭声道:“殿下,临安殿下来了,要见您。”

    “我避一避。”

    许七安当即起身,走向内厅里侧。

    等他藏好,怀庆道: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是!”

    宫女退下。

    两三分钟后,穿着红裙子的临安独自进了内厅。

    她自顾自的落座,气色憔悴,眉宇间郁结难解。

    先是看一眼怀庆,然后移开目光,望着前方,声音轻柔,却显空洞,说道:

    “本宫听太子哥哥说过了,父皇受了巫神教断了大军粮草,以致于魏渊和八万大军死于东北。”

    怀庆低头喝茶,默然不语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魏渊待他恩重如山,可是,可是父皇是我父皇啊。他怎么能什么都不说,就把我父皇杀了。”

    临安泪水滚落,梨花带雨。

    “他是不是找你去了。”

    怀庆说道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........”

    临安看了她一眼,点了点头,哭道:“他方才去找我了,我没敢见他,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。”

    她一边说,一边哭着:“我是想见他的,可我害怕看到他,就算父皇害死了魏渊,可父皇也是被巫神教控制了。父皇有什么错?父皇从小就宠我.........

    “我昨晚梦见父皇了,他死的好惨,他死的好惨,怀庆,我心里好痛,我,我没有人能说话了..........”

    到头来,能说一说心里话的,能发泄心里悲痛郁垒的,竟是这个和她斗了十几年的姐姐。

    她太孤独了。

    怀庆低声道:“你喜欢他对吗。”

    临安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“现在呢,现在还喜欢吗?”

    临安似乎崩溃了,伏案痛哭。

    怀庆明白了,还是喜欢着得,但已无法再面对那个杀父仇人。

    她痛失的不仅仅是父亲,还有一段藏在心里,偷偷甜蜜的爱情。

    “唉!”

    怀庆叹息一声,道:

    “不管你是恨他也好,喜欢他也好,能不能再面对他也罢,这些都是你的事。我对你的感情不关心。

    “但有些事,有些真相,我觉得你是有权力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...........

    ps:码出来的,如释重负。错字明天修改,这章算昨天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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